2002年初,因为在广州的办公室搬了,为方便上班,争取多点睡眠时间,那怕是几分钟,也要把住处搬到办公室附近,每天只需要走上三、四分钟便回到公司。新居环境颇佳,旁边是个有山有水的大型公园。然而,对我这名严重咖啡痴来说,这里就少了家较像样的咖啡馆,每次到附近打听有没有咖啡馆,答案总是令人失望。慢慢地,我也只好死心,每天下班后,跑到老远去品尝一杯香浓咖啡。
2003年,就在沙士期间,广州的士全都把窗打开,让空气流通,谁想到这防疫措施,竟然带给我新发现。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,应该是农历四月十五日,我约了朋友吃饭,当的士从住处旁的主要干道驶进一条小路时,一阵浓得化不开的咖啡香伴随着一串结他声传了过来,琴声中飘浮着一分淡淡的忧郁,奏的是爵士乐,尽管是哀伤的蓝调,但毋庸置疑,这是位一流的结他手。
那阵浓郁的咖啡香在结他的蓝调中飘浮着,让人一下子便迷醉了。凭著仅有的清醒,赶忙向车外张望,那是家三、四十年代欧陆风格的咖啡馆,的士驶过店面的时候,眼见的是古旧的桃木橱窗,大门就像杯蓝山咖啡的颜色,看进玻璃橱窗里,也是一贯的三、四十年代欧陆摆设,看起来有七、八个顾客,隐约听到结他声和夹杂的几下笑声……
那个晚上,朋友请我到当地一家颇有名气的菜馆品尝几个精致小菜,然而我的心思早被那阵香醇的咖啡和忧郁的蓝调所占据了,即使再美味的菜肴,就是放到嘴里,也如同嚼蜡。心里想着要到那咖啡馆喝杯Espresso,听听用blue guitar奏Miles Davis的《Walkin’》。
匆匆吃完这顿饭,便找个借口离开,当的士快要走进那街道时,心里不禁泛起丝丝兴奋,仿佛结识到一位心仪异性般。然而当的士驶近目的地时,兴奋的心情就如掉进了南极冰湖,顿时冷却了。那家店竟然消失了,的确,的确是消失了。的士从街头驶到巷尾,来回走了两趟,那条街仍然是黑漆一片,没有任何亮了灯的店舖,才晚上九时,不会这么早便打烊吧?
「先生,你记错了吧?谁会在这样冷清的地方开咖啡馆?」听了司机的话,我也不禁动摇了,这条街向来只有几家政府机关,除此之外,就只有几幢民房,本来就冷冷清清,即是杂货店也没有。可是我真的看到那家咖啡馆,那阵啡咖的浓香和吉他的琴声是那么的真实,难道我记错了方向?从我家走出去,确实有几条类似的小街,于是我叫司机跟着驶进一条一条的小街道,到处都是静静悄悄的,到底咖啡馆跑那里去?
回到家中,失望和疑惑在脑海中萦绕着,看了几集动漫《最终兵器少女》(日语:《最终兵器彼女》),本来剧情已进入高潮,这晚却无法牵动我的情绪。那阵香浓的咖啡、忧郁的蓝调,还有那欧陆情怀……在我脑中混化成一种毒品。第二天,我待到午休便跑了出来,「或者,这家咖啡馆很早就打烊吧?」然而,找遍了那几条小街,也找不着一家咖啡馆,就是茶餐厅也没有,跑去问附近居民,「这里没有咖啡馆。」这就是所有人的答案。我总算心死了……或者日有所思才出现这种精神错乱……
这件事随着日子给淡忘下来,然而两星期后,它再次「出现」了。
同样是个月明星稀的晚上,只是时间比较晚,已是十时多。得知一队颇有名气的北京摇滚乐队到了广州一家酒吧演出,便约了几位朋友去捧场。这次又再经过那条小街道,的士刚拐进去,那阵蓝调已飘进车厢,咖啡馆再次出现眼前,柚木招牌上刻了个「朴」字。最上乘的咖啡和音乐都是以朴素取胜,不用花巧。炭香咖啡的香气从车窗扑进鼻孔,立时整个脑袋都麻痺了,本能地大叫:「停车!」司机呆了一下,还未反应过来,我已经把钞票塞进他的手里,一股脑儿冲进咖啡馆门外,这时一名头发斑白,身穿宽松白色衬衣的中年人站在半开的大门旁,他的样子有点像渡边裕之,一对略显深沉的眼睛,散发出一份摄人魅力。
「你怎么要找这家店?」他的声音吵哑而温文。
「我想喝杯香醇咖啡,还要听听那不一般的爵士乐。」我不假思索地答。
「你知道这不是一般人应该来的吗?」他的语气变得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,深沉的眼睛闪过一丝寒光。
其实我早就猜到这家店一定很有「问题」,偏偏好奇心掩盖了恐惧,「有好咖啡、好音乐的地方,一定不会是坏地方。」
他盯了我一会,脸上展现了个微笑,「进来吧!希望这里的咖啡和音乐不会让你失望。」说罢,便把门拉开了。
一百多平米的空间,只放了八张小圆桌,其中有六张坐满了客人,大约有二十人左右吧!也没有半点拥挤的感觉,他示意我在邻近酒吧的一张桌子坐下。咖啡馆布置得很雅致,椅、桌全是红木制的,散发淡淡木香,酒吧前端有个木架,木架分成数十个只有5公分乘5公分的小方格,每个格内都放了一只精致的咖啡杯。酒吧后方有个小舞台,舞台上放了一张高脚木椅,椅上放了一把电吉他,「这里的碳烧咖啡很不错,来一杯吧!」他向酒吧的女待应打了一下手势,一会儿后,一杯期待已久的馥郁香醇咖啡放在面前,我没有加糖或奶,先喝了一小口,果然是顶级,无疑这就是真正的牙买加蓝山咖啡。
「咖啡还可以吗?」「已经很久没尝过这如丝般香滑、味道正宗的咖啡了。」听见我的赞赏,他似乎很开心,「你想听甚么曲子?」「很想听听只用结他演绎Nat King Cole的 Autumn Leaves。」他笑了笑,走到台前,拿起结他,轻轻的扫了一下琴弦,闭上眼睛,停了约十多秒,整个神情顿时变得专注,像要进行一件神圣任务。自他奏起第一个音开始,咖啡内所有「人」立时停止了谈笑,边悠闲地呷著香浓的咖啡,边欣赏他精妙的结他技法。每一个从弦线发出的音符都揉合了懒散、优雅和些许忧郁,乐韵就在我的耳边飘来荡去,脑袋的烦恼渐渐被抹去。
一曲完毕,他走到我面前,「你有甚么意见?」「你的演绎很有新奥尔良风格,又渗进了一些渡边香津美的指法,令这首老歌,听起来激烈的、充满生机,变得很有活力。以你的水准足以在爵士乐坛闯出名堂,为何要蹲在这里?」他笑了笑说:「爵士乐本来就要在小酒吧、餐厅奏才有味道,而且这里有真知音,我的结他只为知音而奏。你还想听甚么曲?《The Virgin Suicides》内的Playground Love? The Ghost Song?好吗?」费里尼式电影配乐一向就是我的至爱,结他奏出的音符在我脑中组合成一幕幕的电影画面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乐声停了,我还陶醉在悠扬乐韵中,就像宿醉未醒,神智仍然有点迷茫,他不知何时已坐在我面前,「先生,今夜也差不多了,你该回家休息。」然后他送我到大门,当他拉开门时,我禁不住问他:「我以后还可以来吗?」本来微笑的脸孔,一下子板起来,语气也严肃起来,「先生,我希望你明白,这不是你该来的,只此一次,下不为例。」既然他的态度如此坚决,我也算还了心愿,确实不应自讨没趣纠缠下去,向他笑了笑便走出这家店。眼见咖啡馆的门缓缓关上,心里不禁泛起阵阵失落。我走了十几步,不舍地回头再看这家店时,只见它渐渐在眼前消失,好像是颜色变淡了,淡得变成透明,最后,咖啡馆的位置原本是个空置的舖位。一切消失前,「他」仍然为顾客弹奏著悦耳的爵士乐,隐约看见他向我挥了挥手。
我以为一切只是幻觉,可是手指仍残留着咖啡的香气。管他的,总言之我过了一个惬意的晚上,咖啡和音乐都是第一流。从此之后,我无论任何时间经过,也再没看见过那「朴」的咖啡馆。再过了两个月,空置的舖位突然有人在动工装修,三个星期后,一家咖啡馆出现了,它与「朴」很相似,桃木的大门和橱窗,英式的摆设,水吧旁有陈列著咖啡杯的木架,还有个小舞台,舞台上放了一张高脚木椅。咖啡馆主人是位年约三十岁,带点风韵的女士,她的咖啡同样是第一流,虽然有个小舞台,却从来没有表演,她只是播放一些blue guitar音乐,然而那些CD音乐总是与我收藏的有点不同。有一次忍不住问她:「为甚么来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开咖啡馆?」她睥睨着我,用手指戮了我的额头,「用你的狗嘴喝咖啡吧!不要问些有的没的东西。」从此便没有再问这类问题,只会边享受咖啡、音乐,边和她谈天说地。
后记:
这是一次离奇的亲身经历,现在这家咖啡馆仍在营业,到底「她」和「他」有甚么关系?「她/他」为何在这偏僻地方开店?「她/他」到底是什么……这一切从何而来?问号依然是问号……不过至少明白在另一处界也有优雅一面。
站长点评:
这段经历这到底是「真实」还是「虚幻」?你说它虚幻,但主人公明明记得自己邂逅了这家神秘的咖啡厅,眼见经典格调的装潢,耳闻撩动心弦的乐声,品尝了味道难忘的咖啡,木椅杯盘的触感是那么地真实,甚至连指畔都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气。你说它真实,但离开咖啡厅后,却如梦幻一般烟消云散。
我们之所以觉得「真实」,无非是眼、耳、鼻、识、身、意,感受到了色、身、香、味、触、法,这一切感官体验所构成的经历让我们觉得「真实」,觉得「实在」、「可靠」,然后在此基础上产生喜好或厌恶……但当感官体验消失后,想再回去,却如镜花水月一般虚幻,了不可得。
现代科技可以让感官接受模仿这个世界的形态,对感官传递信号,让人进入一个逼真的「虚拟」的空间。反过来想,那我们当下身处的世界,不也可能是「虚拟」的么?人生中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,何尝不是如此?它们也都是各种感官的集合所形成的一段经历,逝去之后,也是了不可得。
「假作真时真亦假,无为有处有还无」。不管是真是幻,毕竟都是一场经历,一场感觉,实相究竟为空,倘若执著滞留,结果就是烦恼了。